时间的踪影
■ 林
子
那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日本鬼子的轰炸机第一次光临桐乡石门镇上空。仓皇出逃的人流中,有一对年轻的夫妻——一家面梗店老板和他大腹便便的妻子。在离小镇几里地以外的一家农户家里,老板娘腹中的胎儿比预产期提前降临在兵荒马乱的人间。
那个在逃难途中出生的婴儿就是我父亲。
在逃向乡村田野的人流中也包括丰子恺先生。他是几天前从上海躲避到石门的,没有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炸到了老家。这天日本人在这个小镇扔下不少炸弹,炸毁一大片房屋,炸死不少百姓,被毁房屋中就有丰先生亲手设计的缘缘堂。
祖母八十二岁那年,正居住在沪杭铁路边上一个名叫斜桥的小镇上,这个因出产榨菜而远近闻名的小镇离石门镇约18华里。就在小镇火车站的站台上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两座日本军队建造的炮楼。据说保留这些炮楼的初衷并非为了某种纪念,是因为炮楼的水泥非常坚硬,除了用炸药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毁之。而车站终于不在乎这一点点地皮,就把它当作仓库,用于堆放一些旧报纸之类的杂物。为了与周围的建筑和谐相处,铁路建筑部门居然还为它涂了一层米黄色的涂料,并一本正经地把它编入了台帐,用油漆在它的外壁刷上了红色的编号。
我曾经翻阅丰子恺先生的多种散文集子,试图寻找他几次在缘缘堂暂住时描绘祖父那家面梗店的文字或漫画。虽然当年的石门镇很小,镇上的面梗店也只有那么一二家,但是像丰先生这样的殷富人家自然还用不到他亲自出门上街去买面条之类吧,这也许正是我久久寻觅却无结果的原由了。而我祖父祖母他们曾和丰先生在同一天诅咒过日本人的飞机和炸弹,这却是事实。
说起那一天的情景,因为毕竟经历过生产的阵痛,祖母描述起来自然非常详细。在祖母的描述中我极力想像着当时的情形,以妻为参照物,想像着祖母年轻时的容貌,以及逃难时的惊恐和在如此窘迫的环境中临产的难堪和尴尬。
父亲插话说他长大后曾去探望过那户善良的农家。
6周岁的儿子对我们这三代人的叙说懵懵懂懂,一个又一个问号从他的小嘴里冒出来。于是我带他去斜桥火车站,带他看那两个炮楼,看那些牙齿一般依然狰狞的枪眼……
如今岁月又过去了10年,即将升入高二的儿子如饥似渴地自学着日语。使他没有压力却自觉用功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玩游戏看动漫。我惊叹于那些游戏和动漫的杀伤力早已经远远超过日本鬼子当年最最精良的武器。而当我想再次带他去老家看火车站站台上的炮楼时,却传来炮楼已经在电气化改造中被拆除的消息。
我知道,在我们和我们前辈的记忆中,这样的炮楼是永远不会被拆除的。但是在我们下一代的记忆中呢,怎样才能将炮楼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又如何使他们免受无形枪弹的伤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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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2005年8月16日《上海铁道》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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